冈仓天心的宏观法认为,日本文化史的混乱以明治时代为最。自绳纹时代以来,日本文化曾数次经受印度、中国、南洋文化洪波巨浪的淘洗,但1、2个也纪过后,又平稳沉淀下来,化为风土的、日本的固有文化,最激烈的一次莫过于7-8世纪的奈良时代,但与19世纪后半叶明治时代的混乱相比,其影响范围要小得多、冲击力要弱得多。明治时代的思想文化冲击波,不仅震撼了统治阶层,也强烈地震动中间阶层,进而波及到民众的底层深处。
整个民族对异国文明的好奇心理迅猛高涨。孤立在茫茫大海之中的岛国民族的一个优势,就是对优秀文化具有敏锐的反应感觉,正因为这种崭新的外来文明产生于拥有产业革命的巨大威力和资本主义体制的现代国家里,更进一步刺激日本人的抗衡心和好奇心异样高涨。明治维新时仁人志士的激烈行动、开国论与攘夷论的唇枪舌战、留学生在国外苦行僧式的艰苦攻读、接连不断的民众暴动、新政权诞生时的内乱,都是当时人民情绪昂奋的表现。所以,明治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富于戏剧性的时代,明治时期的日本被视为研究世界文化史的一个试验场。
也许外国人曾经以好奇而怀疑的眼光注视过日本:这个落后的亚洲小农业国能够比中国先行一步,经受住现代化的考验吗?在严峻的国际环境里,它能够承受得住考验的沉重压力吗?
110年前,美国的培理提督把一套火车模型送给没见过世面的日本人。起先,日本人战战兢兢地远远围观,看见火车头起动行驶,一个个惊叹不已。过后,他们里里外外地详细观察。接着,动手抚摸,又爬上去整天整夜地研究。仅仅100年以后,同样的日本人建设了能够稳定行驶时速200公里的东海道新干线,又独自研究制造了超高速新干线“光”号列车。现在,这个最新技术已经反过来出口到培理的祖国。
曾经被喷吐着浓浓黑烟的蒸汽船吓得魂飞魄散的日本人,又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现在成为世界首属一指的造船国。幕府末期,日本人就开始引进平炉、反射炉,运用精密的测量技术(如伊能忠敬绘制的日本全图),制造枪炮,改造木版印刷术等,这一切都预示着明治时期科学的进步。但是,如果过高地评价这些方面的成就,就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就会妨碍我们准确地公正地认识现代日本文化的整体形象。一味强调国民生产总值名列前茅,几十种工业部门中有2、3种尖端工业达到世界一流水平;或者只为绚烂成熟的日本封建文化唱赞歌,都不利于正在为现代日本的全面改革进行奋斗的全国人民。因为对于日本人来说,他们现在所需要的不是对现状的正当化、合理化有利的评价,恰恰相反,而是对现状进行全面地、本质性地、结构性的病理研究,以利于全面改革。
所以,本书的问题意识不是“研究奇国之怪状”这个外国研究家颇感兴趣的题目。我们生活在现代日本社会,不得不亲自参加实践,进行自我变革。但我们并不赞成一部分意识形态论者把文化简单地归结为阶级统治的工具。我们认为,无论是统治阶级还是被统治的人民,人类在现实生活中创造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享受着节日、信仰、艺术、技术、衣食住等人生的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在这种社会生活中,文化具有巨大的潜移默化的力量,它无形地规范着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常常成为人的行为的潜在性指导因素。正如T·S·艾略特指出的那样,认为文化之精髓存在于各个创作者的作品中,不如说蕴藏于“形成我们的全部计划的无意识的背景”之中(当然,并不是说可以轻视各个创作者的作品)。
南方熊楠这样论述日本神社的族神对民众的精神影响:“以古老之威仪,于冥冥之中,将语言、文章、议论无法言传之处迅速彻底地潜然感化,使之不能忘怀。”其效果灵验无比,民众“虽不知为何物,却诚性诚恐、敬畏涕零。”
文化思想只有渗透到民众的心灵深处,才能发挥它本身的咸力。在现代日本,“天皇制精神结构”的思想渗透到民众的最底层,所以流毒很广很深,至今遗毒犹存,尚未肃清。外国人如果对“明治文化”还有迷惑不解之处,可以说,大抵是由这种独特的风土意识派生出来的现象。所以,天皇制问题是本书无法回避的一个根本性议题。
摘自《明治的文化》 序章一 不可思议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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