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病夫

明治的知识分子中，最敏感地认识到这个问题的还是柳田国男。他在明治43年发表的《远野物语》包含着对当时盛行的知识分子文学、自然主义的批判；大正15年发表的《山野人生》所刻画的隔绝于现代化之外、被践踏蹂躏的日本民众的形象，也包含着对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批判。柳田国男指出，日本的民众背负着自然主义和马克思主义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住在山形县尾花泽村附近的一个土木工迷路走进深山在环境恶劣、无法居住的山谷里发现住着一户三口人家。他们搭着简随粗糙的小房子，3个人都赤身裸体，无衣遮蔽。女主人十分怀念世间生活，向这个土木工打听村里的情况，而她的丈夫“似乎对社会甚为愤懑，表示决不下山，重返社会”。当土木工告辞后又返回这间小屋时，看见丈夫把妻子双手捆绑着，对她拳打脚踢。

新渡户稻造博士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看来实有其事。岩手县二户郡的猎人上山打猎，夜宿深山，忽然遇见一个人，原来是失踪多年的村里的小学救员。几年前，他心血来潮，离家出走，从此去向不明。原来躲进深山过另一种生活，似乎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有一次，他捡到猎人扔在山里的饭盒，吃了以后，十分怀念大米的香味，开始厌弃山居生活，终于又回归社会。

为什么柳田国男大量搜集这类故事呢？他认为这是新知识而不是学问，“对我多数国民几千年来的行为、感想、经验，从未观察、记录、研究，甚为不妥。痛感这些准备为今后社会改造所必需，（搜集这类故事）至少可作为实地之例证”。遗憾的是，这些“实地之例证”没有进一步理论化、方法论化，为昭和时期的社会解放运动所接受。

柳田国男在《山野人生》一书中“警告”说，日本还有几十万、几百万人不能适应明治社会剧烈的动荡和生活的变化，精神陷于困惑状态。用现在的话来表达，就是人的自我丧失。幕府末期、明治初期，也有不计其数的人陷于神经错乱状态，许多地方把这些人看作被狐狸精迷住了灵魂。于是，“驱狐方士”应运而生。

日本现代巨匠之一的出口王仁三郎（原名上田喜三郎）就曾经当过“驱狐方士”。王仁三郎（1871-1948），出身贫农，当过小学代课教员、农民家仆人、兽医助手、奶牛饲养员、游方侠客等，最后结识大本教鼻祖出口尚，成为民众灵魂的医生（“驱狐方士”）。

他对农民（贫农）文化具有敏锐的感受性，曾模仿石川啄木写过“家仆似牛马，终日受苦役”这样哀叹自己命运的和歌。如果他不是生在明治时期，恐怕很难成为民众领袖，最多不过是一个绿林侠客罢了。

他14岁的时候，为了反抗小学班主任的压制行为，把沾着粪便的竹杆捅到老师眼前，结果闹得老师被免职，他自己反成了代课老师。这种事不是在自由民权时期，简直不可想象。可见明治文明的光芒也在贫农的孩子身上熠熠闪亮。而发现上田喜三郎这个优秀人才的大本教教祖出口尚也是在大变革的明治初期挣扎搏斗于社会底层的杰出女性。

出口尚（1837-1918），生于西国福知山盆地，其父为木匠，嗜酒成性。她11岁时当佣人，后来和一个木匠结婚，其夫也嗜酒如命，好吃懒做。出口尚含辛茹苦、备尝艰辛。后其夫瘫痪，卧床3年，死后撤下子女8个（她生过11个孩子），靠她一个人纺线和拾破烂养家糊口、煎熬度日，居然熬过1880年最黑暗惨淡的经济恐慌。血泪辛酸，苦不堪言。而且祸不单行，她的长女和次女弃家出走，长子自杀未遂后失踪，寄寓着最大希望的次子丧命战场。要是一般的人，恐怕经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痛苦打击，早已神经错乱了，但出口尚以顽强的毅力、坚韧的意志抗争不幸的命运，矢志真诚，从不自卑沉沦。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民众领袖受到敬仰，才有资格成为人民灵魂的医生。

历史在其变革期将出现许多灵魂病夫，同时也造就治愈这些灵魂病夫的优秀人材。而参加起义的人民和被狐狸精迷住灵魂、丧失自我的民众总是比邻而居的平民，同时在一个人的性格里孕育着这种可能性和矛盾。

摘自《明治的文化》 第一章 底层社会的文化创造  四 灵魂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