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中津旧友(续前)
前编曾将学问的旨趣分两类加以讨论。大意是说吾人不可只求满足一人一家的衣食。因为人们生来就赋有比此更高的义务,那就是必须投入人类社会,并以成员之一的身分,努力为社会服务。
研究学问时立志必须远大。做饭,烧洗澡水是学问,议论天下大事也是学问,但解决一家的生活易,而筹措天下的经济难。大凡世界上的事物,易得的不足为贵,物品之所以可贵是由于得来不易。而据我所知,现在的学者似有舍难就易之弊。在从前的封建时代,学者或有所得,但因社会上的机会似乎很有限,无法施展其所学,便不得不再求上进。这样的学风虽不甚好,而其勤于读书,力求渊博之处,诚非现在的人所能及。现在的学者则不然,他们可以边学边用的。例如当了三年洋学生,仅学到一些普通历史,就号称洋学教师,可以开设学校,又可以受聘充当教授,或担任政府官吏,获得大用。还有更容易的就是念几本流行的翻译书,到处奔走,访听些国内外新闻,即进行投机,并且一登仕途,就摆起官架子来。如果这样的情况形成风气,那么世间的学问就绝对达不到高深的境界了。用轻视的笔调来形容学者虽非所宜,但如替这些人算一笔账,就可以知道他们入学读书一年,所费不过百元,三年之间不过投下资本300元,出校后一月就能获得六七十元的利益,这就是洋学生的生意经。至于那些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而作官的人,还不用花费300元的本钱,则每月的薪金就成了纯利。世界上那里还有利益这样大的买卖呢?恐怕就是高利贷也要退避三舍了。原来物价的高低是根据需要的多寡而定的。现在从政府机关起,各方面都急于使用洋学生,因此他们很行时。当然我并不敢责备那些洋学生投机取巧,也不敢诽谤使用者方面的蠢笨,只是认为这些学生尚须艰苦忍耐三五年,认真努力求得实学,然后任事,才能有大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使日本全国的智德增进,也才能和西洋各国的文明争个短长。
现在的学者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从事学问呢?不是说为了追求独立不羁和自由自主的权利吗?既然谈到自由独立,自然也必须考虑到义务。所谓独立,不仅是居住一所房屋,衣食不仰赖别人而已,这只是内在的义务;进一步谈到外在的义务时,就应该无愧于身居日本的日本人这一名称,与国人共同努力,使国家获得自由独立的地位,才能说完全尽了内在外在的义务。所以只顾一家衣食的人,只能说是一家独立的家长,尚不能称为独立的日本人。
试看今天日本的形势,实在是徒有文明之名,而无文明之实;徒具文明的外形,而缺乏内在的精神。现在我国的海陆军能和西洋的军队交战吗?决不能。现在我国的学术能教导西洋人吗?不但不能,反而受教唯恐不及。所以在外国有留学生,在国内有外籍教师,政府各部、学校以至于府县、港口,都雇用了外国人。甚或私立的公司和学校,在兴办新事业时,亦必首先雇用外人,付给优厚的报酬,依赖他们。取彼之长,补我之短,虽系一般人的口头禅,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象我们只有短处,他们只有长处。自从我国打破了数百年来闭关自守的锁国主义,蓦然和文明人接触以来,其实况有似水火之不相容。为了调整这种关系,就雇用他们的人,或购买他们的物品,以应急需,而调节水火相克的矛盾。如系势属不得已,才仰赖他们一时的供给,自然不能就说是国家的失策。然而依赖外国货物,只图本国使用方便,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如仅将此看作是一时权宜之计,聊以自慰,那么所谓一时权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终结呢?如何才能掌握不须仰赖他人而能自给的方法呢?这个期望是很难实现的,只有静待我国现在学者们的成就,即除这些学者能设法供应本国需用的物资外,再没有其他方法。这就是学者们所担负的迫切责任。现在我国雇用的外国人,可以说是我国未成熟的学者们的代理人;现在我国购买外货,是由于我国工业幼稚,所以暂以金钱换来,以便使用。为了雇用外人和购买外货而花费金钱,是由于我国学术尚不如外人,这使日本的财富流于外国,实在可惜,对学者来说也是可耻的。
一个人对于前途必须抱有希望,如对前途无望,世界上就没有努力工作的人了。预想明天的幸福,能安慰今天的不幸;为了来年的快乐,才忍受今年的痛苦。从前世事都受制于旧的规范,有志之士也没有可以希望的目的。今则不然,由于限制的消除,恰似替学者开辟了新的世界,达到可以担负天下任何事业的地位。诸如务农、经商、治学、为官、著书、办报、讲法律、学艺术、创办工业、提倡议院等等,凡百事业,都可进行。这些事业的成就,不是在国内与兄弟阋墙,而是和外国人作智力竞争。这一智战的胜利可以提高我国的地位,反之就会降低,因此可以说希望很大,目标亦甚明确。当然兴办的社会事业有先后缓急之别,但是国家所必不可缺的事业,则须依靠各人贡献所长,从现在就开始研究。如系通晓处世义务的人,决没有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之理,愿我辈学者勉之!
由此可见,现在的学者决不可满足于普通的学校教育。学者的志趣要远大,要通晓科学的本质,要有独立不羁的精神,不要依赖他人。如无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单人独马,也要养成担负国家兴亡重责的气魂,以献身于时代。我们对于只知治人而不知修身的日本国学家和汉学家根本没有好感。正因为如此,所以从本书第一编起就主张人与人平等,并力言人人自食其力的重要。但是仅只自食其力,还不能算是达成了学问的趣旨。比如这里有一个沉湎酒色、放荡无赖的子弟,要用什么方法来挽救他呢?要把他导入为人的正轨,必须首先禁止其酗酒,制止其冶游,然后使他从事相当的职业。在他没有戒绝酒色以前,还不足以谈到振兴家业。即令此人不沉湎酒色,也不能说他有道德,只算是于世无害的人,仍不免被称为无用的长物。如果他不仅戒绝酒色,并进而从事职业,能自养其身,有益于家庭,这才可以说他是个普通的青年。此即自食其力之说。
我国士族以上的人,溺于千百年来的旧习,不知衣食为何物,也不懂致富的由来,傲然认为不劳而食是他的天然权利,这就和沉湎酒色,不瞻前顾后的人一样。这时对于这些人,只有提倡自食其力之说以惊醒其迷梦,除此再无别法,又岂能劝他们探求高尚的学问和恪守有益于世的大义呢?如果这样劝导他们,那就等于梦中上学,他们的学问也就是梦中之梦了。所以我们只提倡自食其力,而不劝他们研究真实学问;并且知识不厌其详地忠告素餐之辈,而不对学者喋喋。
最近听说中津旧友中间有早在就学期间就讲谋生之道的。固然轻视生计是错误的,而人的才智也有长短,并且考虑个人前途亦属必要,但如互相效尤,势必争谋生计,则恐英俊青年不能成器。为其本人计固属可悲,为国家社会计也是可惜的。谋生虽然困难,但为一家的生活打算,与其很早就挣钱使用以求小康,却不如勤学节约以待大成,这样学问亦可期渊博。所以务农就要务大农;经商就要经巨商;学者不要贪图小康,而须不怕粗衣淡食和寒暑之苦,不怕碾米采薪之劳。人们可以一面碾米一面求学,不一定非吃西餐不可。那怕吃麦饭,喝豆酱汤,也是可以学习文明事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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