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真男抓住伊藤博文议长明治21年(1888年6月18日在枢密院第一次宪法制定会议上演说中的一段话,称之为“首次提出现代日本核心的‘国体’思想”。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对他的观点感到惊讶。
重读一遍伊藤博文的演说(《对<宪法大纲草案>的说明》)全文,我不由地感到,虽然其中有一些提法、遣词,如“核心”,与丸山的逻辑一脉相通,但二者所包含的意思、所显示的思想层次完全不同。伊藤的听谓“核心”丝毫没有丸山的传统观念中表现出来的那样方法论意义上的制约,这次演说的目的在于使宪法大纲草案合理化。“此草案以君权为核心,唯期不可毁损,故未以主张主权分割之欧洲精神为依据”,而实行天皇大权之绝对化。那么,丸山从伊藤演说的哪个部分发现共同点呢?请看下面一段话:
故今制定宪法之际,首先须求我国之核心,务必确定究竟什么是我国之核心。无核心而任人民妄议政治,败政失其纲纪,国亦随之灭亡。苟图国家生存,治理万民,宜深谋远虑,务期勿失统治之功效。盖欧洲历1千余年方萌生宪法政治,不仅让人民适应此种制度,又有宗教者为其核心,使之浸润人心,众心归一。然我国的宗教其力微弱无以成为国家之核心。佛教虽鼎盛一时,维系天下之人心,但时至今日,已呈衰微之势。神道虽祖述祖宗之遗训,但作为宗教缺乏归拢人心的力叠。在我国能成为核心者唯有皇室。是以于此宪法草案中专意此点尊重君权务使其不受束缚。
如果单纯地照字面理解,这段文字只是说明了作为统治者的伊藤博文在制定宪法的时候,为了统治人民、考虑“统治之功效”,认识到在今天的日本,象古代天皇制那样利用佛教已经不能成为有效的统治手段(统一人民的核心),也没有如西欧基督教那样共同的社会精神的安定轴心。在这种状况下,只能利用为全国人民所崇敬的皇室作为归拢民心的唯一核心。所以,这部宪法草案专门注重这一点,尽力做到不使君权受到束缚。如果说有什么新意的话,恐怕就是欧洲“有宗教者为其核心”这一句。但从前后文来看,即使这一句也和韦伯的含义不同。伊藤的所谓“核心”,不过是为我所需的“统治之功效”的一个概念。但是,丸山真男从中发现了自己的方法论。
丸山说:“伊藤开始为创建真正的现代日本奠定基础的时候,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样的社会现实:我国所有的‘传统’宗教都尚未形成由内部‘核心’产生作用这个意义上的传统。”
丸山的方法论概念认为“内部核心是各种价值结构的整序原理”,并由此形成“传统”。似乎80年前的伊藤博文就已经认识到这个道理。如果真是如此,他把兼具经过1千多年欧洲文化才形成“核心”的基督教精神的功能这个重大使命托付给日本皇室,使之成为“国家秩序的中枢和精神核心”,从而“创建”世界无可比拟的统一国家。那么,伊藤就是一位天才政治家。由这样国际天才政治家掌握统治权,自由民权家和社会主义者所领导的人民反抗运动从一开始不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吗?
在历史学家眼里,伊藤博文的这种形象是一种幻觉。我们认为,正如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井上馨等政治家后来自己承认的那样,错误很多、过失不少,之所以能够勉强获得“巨大成功”,不过借助全体国民的创造力,再加上运气。造成历史的偶然性。
必须把皇室和国体作为现代日本统一的核心这个意见并非自伊藤始,幕府末期就有人主张。明治初期,政府内部曾围绕这个问题争论过。甚至自由民权家们都明确写进私拟宪法草案。所以,伊藤博文策划以皇室为核心,发挥“统治人民的功效”,企图制造君权不可侵犯的意图,只是一厢情愿。(自由民权家尊重皇室,却避开君主绝对化的道路,选择君民共治,即君主立宪制的国约宪法的方向。这在当时也是一种与皇室为国家统一之精神核心完全不同的有效方式)。
丸山真男的创造性还表现在他赋于日本国体本质性的、结构性的含义。然而,问题也恰恰就在这里。
首先,被称为“国体”的“非宗教性宗教”具有何等恐怖的妖术魔力?丸山首先着手分析这个“痛切的感受”,并且以虎门事件(难波大助暗杀皇太子)为例,严肃追究人民对国体所承担的无限责任。其苛刻严厉,甚至比与正统教会结合在一起的沙俄帝国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反,当“国体”自身被追究责任时,正如战败时那样,责无攸归、暖昧不明,最后变成没有责任)。
第二,如此严厉追究人民的无限责任的国体平时却装出一副宽容微笑的姿态,继承着始于“固有信仰”的无限制的包容性。由于小心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学说把国体限制在思想意识范畴之内的相对化,国体就包裹在厚厚的云层里,使人们难以窥见它的核心。正如竹内好所说,天皇制“不是固体,而是气体,是包裹自已和别人的场”,“国体变成一种具有强大压力的超意识存在,它的神秘性使一切与之对抗的精神力量奇妙地衰弱颓败”。这样,“天皇制就不是一个价值体系,而是价值的复合体,更确实地说,是各种价值观相抵的一种装置”。(竹内好《权力与艺术》)。
第三,由于国体的以上特点,所以它不仅是外在的制度,更是深入到人民的内心世界,成为其“精神核心”。日本天皇制具有的这种“思想意识同质化”的能力简直令希特勒羡慕。
第四,支持国体的基层组织是部落共同体。部落共同体的基本特征是消化所有对立的主因,阻止个人突出,复苏固有信仰的思想,所以成为维护天皇制的基础。就在这种底层与上层(现代 化原动力的政府官僚制)的无休止往返运动(相互渗透)中,发现现代日本国家的力学结构。
如上所述,丸山的所谓“国体”显然以天皇制为核心,而且可以推测,这个天皇制并不是明治前期刚刚形成的天皇制,而是近于法西斯主义化的天皇制。我们在分析现代天皇制的时候,必须接受这样的方法论批判,即仅仅研究其形成期或者停滞期和法西斯主义化时期都是不够的,必须分析现代天皇制发展的全过程。但是,我首先还是要对丸山的国体论提出质疑。
丸山和竹内好对日本的国体或是天皇制进行了性质分析,我对其中的第一、第二项毫无异义,而且深受启迪,但对第三、第四项不敢苟同。
他们认为,国体不仅仅是外在的制度,更是深入到人民的内心世界,成为其精神核心。果真如此吗?我并不这样认为。这是伊藤博文这些统治者企图攫取民心的永久的努力目标。这是最终无法摆脱的虚伪意识。这是最终无法消除的不安(如果伊藤博文实现了目的,那么具本就无须成为警察国家。)
从民众方面来说,虽然他们在相当程度上接受了虚拟的“国体”,但最终并没有把自已的灵魂交给天皇制。我认为,天皇制并没有彻底征服目本人的心,从真正的意义上说,“国体”并没有成为民众的精神核心。要详细论证这点比较困难,我将在“论共同体”和“论家族国家“这两节里尽量阐释。
摘自《明治的文化》 第八章 天皇制精神结构 四、丸山国体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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